編者按:中國新任領導人習近平在2013年兩會期間強調,中國改革已經進入攻堅期和深水區(qū),要敢于啃硬骨頭。但改革攻堅的前提是對中國國情有基本和清醒的認識。華爾街日報中文版將陸續(xù)刊出維也納大學朱嘉明新書《中國改革的歧路》中第三篇《中國國情的八個關鍵問題》的內容。本文是第一個“關鍵問題”──“關于政府和市場的關系”。
中國國情是什么?“超大”無疑是最顯著的特征,十幾億人口、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等等。然而除了“超大”之外,還有更重要的特征,那就是“變動”,經濟發(fā)展階段更迭、制度解構和重建、社會轉型,等等。而造成“變動”的因素,從歷史到現實,從國際到國內,從意識形態(tài)到經濟利益,相當復雜。其中,發(fā)生過影響的各種主義就不下十種。所以,30余年的改革過程,就是各種因素的“雜合化”過程。
中國當然早已經不是以公有制為基礎的計劃經濟,也不是私有制為基礎的市場經濟,更不是計劃和市場結合的“混合經濟”。無論“資本主義”,或者“社會主義”,甚至“中國特色社會主義”都不可能概括中國的基本特征。中國是什么,竟然成為問題,以至很難對現階段的中國經濟制度和社會形態(tài)給以清晰的定義。古今中外,都沒有觀察中國的現成參照系。
關于中國的判斷,此時此刻似乎是正確的,到了彼時彼刻就會錯了。所以,分析中國,僅僅避免“盲人摸象”式的片面性是非常不夠的。因為,連中國是不是一頭真的“象”本身都是問題。當你事先假定中國是“象”的時候,其實就已經犯了“先驗主義”的錯誤。退一步,即使中國曾經是“象”,因為受到各種因素影響,不斷處于變異和演進之中,此“象”也已非彼“象”。
總之,中國是一個處于持續(xù)“變動”之中的龐然大物。認知中國新國情,需要具有全面和動態(tài)的雙重意識。筆者選擇和討論的八個問題,所要揭示的是,任何一個描述中國的概念都必須根據實際情況做重新解讀。
關于政府與市場的關系
只要面對中國經濟改革和經濟發(fā)展,政府和市場的關系就是不可回避的首要問題。在這個問題上,有兩種極端主張:一極是肯定政府干預,甚至主張由政府來控制市場和管理市場,以求產生超越自由市場的效率;另一極則傾向“市場經濟萬能”,反對政府參與和干預市場活動,認為市場可以通過公平競爭,避免資源配置扭曲、尋租機會、權錢交易。上述兩種看似極端不同的主張,都隱含了一個共同的前提,那就是市場經濟已經存在于中國。其實,這是最大的“幻覺”。
評價一個國家是否是市場經濟國家,是有標準的。如果以世界發(fā)達國家作為參照系,可以從“國家”或者“宏觀”,以及“企業(yè)”或者“微觀”兩大類標準,衡量一個國家的市場經濟程度。這些標準至少包括:產權的清晰程度;對私人財產權保護程度;市場決定資源配置程度,決定價格、成本、投資程度,決定匯率變化程度等等,或者反過來說政府干預和控制市場經濟運行的程度;勞資雙方工資談判的自由程度;企業(yè)會計制度達到國際規(guī)范的程度;設立合資企業(yè)或外資企業(yè)的自由程度;企業(yè)向國外轉移利潤或資本,以及決定出口價格和出口數量的自由程度;開展商業(yè)活動的自由程度,壟斷行為是否得以控制,市場規(guī)則和市場秩序的完善程度,等等。
上述標準中,市場決定價格、自由貿易和貨幣的可兌換最為關鍵。如果以這些市場經濟的標準來衡量,中國并沒有形成市場經濟。最多是建立了市場經濟的外殼,并沒有市場經濟的實質。所以,諸如“市場失靈”和“市場失敗”的問題,無從談起。
在中國過去30余年間,政府和市場的關系經歷了三個基本階段:第一階段是 1980 年代,計劃經濟解體,政府作用下降,市場經濟開始;第二階段是 1990 年代,政府作用全面反彈,發(fā)育不久的市場經濟遭到壓制。在這個階段中,既有對 1980 年代改革的“路徑依賴”,也有對 1980 年代改革的背離。第三階段是在 2000 年之后,政府徹底控制市場,市場淪為政府工具,不僅遠離了市場經濟,跳躍過自由競爭階段,直接走向了國家壟斷經濟。其間,只有 1980 年代,曾經有過市場經濟發(fā)育和成長的機會。那么,為什么政府在和市場的博弈中成為了贏家,以建立市場經濟體制為目標的改革卻沒能使之建立市場經濟呢?以下因素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:
第一,政府具有天然優(yōu)勢,主導“市場經濟”的創(chuàng)建。1980年代的經濟改革企望通過市場經濟替代計劃經濟,廢棄計劃經濟。但是,因為中國的市場經濟傳統在 1950 年代被徹底摧毀和連根拔掉,重建市場經濟需要政府主導。也就是說,新的市場經濟不是自然發(fā)育出來,而是要依靠政府培育和扶植。這是經濟改革最重要的初始“悖論”。問題是,政府原本是計劃經濟的核心,掌控著幾乎全部經濟資源和經濟活動空間。而且,并不存在任何對擁有絕對經濟權利的政府的制衡力量。所以,依賴這樣的政府重建市場經濟,劃清政府和市場邊界,制定相關法規(guī)和政策,完成行政資源轉換為市場資源,從頭至尾都是和政府的原有利益和意志相矛盾的。對于政府來說,市場不應該成為削弱政府作用的新經濟形態(tài),而是政府的“新領地”。當然,政府的意志是通過決策集團的意志和政策取向表現出來的。
在1990 年代中期,決策層受計劃經濟傳統影響,加上吸取東亞市場受政府管制的經驗,在強化市場、民營經濟和地方權力,還是強化國家管理市場、國家壟斷和中央集權的關鍵問題上,選擇了后者,最終導致了計劃經濟的回潮,不是扶植而是抑制市場經濟制度。結果是政府自身利益不但沒有削弱,而是更加擴大。政府功能、政府機構、政府雇員、政府經費全方位增長,政府系統高度官僚化。政府所使用的法律、行政、技術手段增多,對經濟的控制能力顯著上升。
第二,政府改造和利用了市場機制和市場經濟工具。市場機制是通過市場競爭配置資源的方式。具體地說,在各類市場上特定的并起獨特作用的市場機制包括:金融市場上的利率機制、外匯市場上的匯率機制、勞動力市場上的工資機制,等等。在中國,是政府的官僚系統決定貨幣供給量、利息率水準和匯率波動,沒有市場機制的任何空間。例如,利息市場化喊了二十年,至今看不到它實現的可能性。
此外,貨幣化應該是中國重建市場經濟的重要前提,但是,貨幣化很快被政府所利用。政府通過對金融機構的壟斷,長期實行寬松和放任的貨幣政策;成為鑄幣稅的唯一享有者,而且通過貨幣供給推動的通貨膨脹,形成隱蔽“稅收”。還有,所謂的債券市場,資本市場,外匯市場,甚至衍生工具,無一可以擺脫政府的監(jiān)控和操縱。金融經濟部門形成之日,就是政府獲取新經濟板塊之時。政府的貨幣權力不斷擴大,成為貨幣化的最大收益者和金融資源的最大經營者。
第三,政府異化為經濟實體。政府不僅是國家對土地、礦產資源、國有企業(yè)和資本所有權的直接代理者,不僅擁有稅收資源和對金融資本的操控力,成為中國財富擴張運動的發(fā)動者受和益者,而且集儲蓄、投資和消費主體為一身,成為實在的經濟實體。以土地資源為例,自 1990 年之后席卷全國的國有土地使用權“市場化”,還有以城市化名義對城市居民的“拆遷”和農民土地的“征用”,其實就是政府主導之下的土地資本化。土地70年使用權的收益變成土地出讓金,政府一次性收取和一次性花掉,成為國有土地價值升高的最大受益者。
政府財政能力的擴張速度,持續(xù)超過國民所得增長速度和居民收入的增長速度;政府的經濟行為,從動用社會保障基金到投資基礎設施等“公共品”,對國民經濟影響至深。如果說,中國存在一個市場,那么政府就是左右這個市場供求關系背后的最大變數。1997 年的亞洲金融危機,特別是 2008 年的全球金融危機,政府通過對危機性質和嚴重程度的誤導,降低民眾對市場制度的信心,增加對政府的依賴,加速國有企業(yè)對金融、能源、通訊和基礎設施等領域的壟斷進程。
歷史告訴我們,計劃經濟制度的衰敗和瓦解,并不能推導出市場經濟必然取而代之的結論。1990 年代以后,政治改革停止,1980年代一度顯現的市場經濟雛形,很快遭遇扼殺。沒有約束的政府,憑藉在計劃經濟時期對經濟的“自然壟斷”地位,包攬“市場經濟”的設計和建造,怎么可能產生出獨立于政府的自由市場呢?經過政府之手建立的所謂市場,天生地不具備排除政府干擾公平競爭的本能,不過是政府的一種工具,甚至是政府的婢女。
所以,政府也就無需扮演市場經濟的“守夜人”角色,為經濟活動提供法治、秩序、保護等,而是按照自身的利益影響和改變經濟制度和經濟秩序。政府不是防止、抑制和打擊壟斷,而是推動和加劇壟斷,成為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“中介”;對于國民所得的分配,不是通過合理的收入分配政策保障社會公平,而是擠占民間和個人財富,加劇貧富懸殊。在股票市場開放之時,人們曾經對其抱有極大希望,以為是走向市場經濟的里程碑。然而,20年的歷史證明,中國的股票市場是在政府操縱下,通過國有企業(yè)上市劫取民間資本的場所。
簡言之,政府以市場的名義,不斷重復著各種反市場的行為,將市場異化為實現擴大經濟權利的手段,政府權力已經超過計劃經濟時代,至今看不到衰減的趨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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